大山之子蔡嘉励
--高建群
名画家蔡嘉励先生,和我同住在一个大院里,这样就免不了时时碰头。晚饭后的黄昏,蔡先生通常要出来散步。他顶着一头华发,头 发乱糟糟地向后背起,显得头颅很大,一副沧桑老者的样子,而艺术家式的发型下面,却长着一张娃娃脸,虽历经岁月沧桑,脸上满是皱纹了,却一点不显老。高视阔步的蔡先生行走中,左臂挽着他的糟糠之妻,一个随他过了大半辈子的老伴,右臂,则挽着他从美院毕业的美貌如花的女儿,这又是一个和谐体。——蔡先生当然并不知道他一路走来给人留下来的印象,我是傍观者,这是我的感觉。
蔡先生是陕西绥德人,绥德有天下名州之称。蔡家是绥德的一个大户。陕北的老百姓说:“绥德的蔡家,米脂的艾家。”蔡家是大地主,历史上一直市崇尚文化的传统。据说,清朝年间,祖籍山东阳信县龟德村的一个在陕北为官的官吏,后来告老后落户陕北,繁衍成蔡氏这支家族。这是蔡家口口相传的一段家族迁徙史,这个说法应当说是可靠的,因为绥德城外苍茫的大山深处,还有蔡家老坟存在。自明代在陕北设九重边关之一的榆林卫以后,这里的人口来源,除当地土著外,外来人口来自三个方面,一是北京一次宫廷政变后遭贬的高官,一是东南沿海地面被打击、发配到这里的商人,一是退官归隐后落户当地的文武官员。
蔡先生已经有了较长时间的炼历了。他逐渐地形成了自己的艺术风格,在山水画领域里里独树一帜。他被中国文联和中国美术协会钦定为代表二十世纪末中国画家总体水平的“百杰画家”之一。他还获得了名目繁多的奖状。他的画被中国文联、被国际奥委会、被许多书画爱好者收藏。有一句老话叫“人书俱老”,这话用来总结蔡先生大约还算合适。
所谓“人老”,是说蔡先生尽管长着一张娃娃脸,却已是五十又 八的人了。儿孙催人老,江湖居士闲处老,如此而已。说他“书老”,是说蔡先生以自己的诚实j质朴、勤勉、对大自然的热爱和对绘画的热爱,逐渐地进入绘画艺术的化境。这是一个“老”是艺术上“圆熟到老”的“老”。
我第一次见到蔡先生,是他当陕西省美术馆馆长期间。西安东大 街的美术家画廊,时不时地总要举行美展,这样我便见到了这个忙碌 的人。后来5•23风采,又一起出去过几次。我在作家记者组,他在书四组。我常常去看他做画。他穿一个背心,挥汗如雨。5.23一般是义务性服务,来索画的人很多。只见蔡先生,将纸裁成斗方,笔锋所 向,仿佛是将军叩矛头,对着假想敌,一阵错落有致、轻重有量、张弛有度的猛戳一般,刹那间,白纸上急急如雨,落满墨水,一份泼墨山水跃然纸上。蔡先生抹一把汗,歇一口气,尔后再涂上杂色。我在旁边看了,爱得不行,就说:“老蔡你也给我画一张吧!”蔡先生说:“咱们一个采风团的,回到西安再说。”我遭到了拒绝,只得怏怏地走了。
蔡先生的画,我看到过一些,我觉得用雄伟、厚实、粗犷、深远,来概括他的画的特征,大约还算确切。所谓“雄伟”,这句话是一个日本画家叫东山魁夷说的,他崇尚那种“雄伟的风景”。而“厚实”这句话是我的心得。我觉得蔡先生画的山,和古代文人画的那种山,又有很大的不同。古代画家画的山,多是画意,托笔底山水浇胸中块垒而已,而这种大写意的画山,又多是借状于南方的山水。而蔡先生画的山,他的师承,则是从石鲁、赵望云、何海霞那里继承了先贤的成功经验,再加上自己深刻感觉,从而修成正果的。他是陕北人,自幼在山里长大,所以对山的感觉,和文化人看山的感觉又浑然不同。“那拥拥挤挤,茫茫苍苍的陕北大山深处,有我们的蔡家祖坟!它如今已经堙灭于时间流程中,找不到了!”——这是蔡先生对我说的话。这话叫我明白了,为什么蔡先生对山注入了那么多的感情(这种感情超过了古人所崇尚的“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那种境界),明白了为什么他笔下的每一座山都那么浑厚,山山有根,因为那是桑梓之地呀!
我的这些想法得到了蔡先生的印证。他说:“陕西画家画黄土高坡的较多。“从画中,你就能看出他们选的是那一块的地貌。石鲁画的是延安的山,何海霞画的是洛川塬,罗平安主要画的是米脂到榆林这一带,我则主要画的是绥德我的家乡这一带!”
为了写这篇文章,我专门到蔡先生的家里,和他长谈过一次。他刚刚完成二副太行山的画在客厅的墙壁上挂着,占满了一面墙壁。那画沉郁,厚重,莽笨,富有力量感和雕塑感。蔡先生告诉我,这是山西左权县麻田镇那地方的太行山。他这话一说,叫我明白了为什么蔡先生太行山绘画系列中,总是一种肃穆之气哩,因为这里是抗日名将左权蒙难处。江山处处可为庙堂.震侄吾家的笔端,流露出这种感情呢!我这时记起蔡先生获奖并屡屡获得好评的《太行浩气》那副画作我说:“陕北的山之外,看太行山也是你的创作基地了。”蔡先生说:“是的。”他说从九七年以后,他常去太行。太行之外,还有黄山,江山处处如画图。说罢,还让我看了另一副巨作《黄山烟云》。
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蔡先生的那些陕北的画。他的那些画陕北的大画,气势磅礴,凝重深沉。大画之外,他的那些用石头一块块砌起来的陕北窑洞,陕北石砭,陕北老墙画幅,则充满了一种规则感和艺术趣味,同时又是那么的平实,让人想起我们的初民穴居的年代和“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的年代。而他的诸如《暖冬》这种有一个山窝,山窝的怀抱里抱着一户窑洞人家的画面,让人想起陕北人的一代代的诞生与死亡。还有,诸如《秋归》那样有一座莽莽苍苍的大山,山与天相接的地方有一道轮廓线,轮廓线上透出赶着毛驴的庄稼汉的这幕图景,我二十年交朋友一个黄昏的时分见过,那一幕图景,至今不忘。
我很高兴为名画家蔡嘉励先生写这一篇文章,他的诚实地勤勉地卓有成效的劳动理庳得到尊重和宣扬。蔡先生现在是陕西省美协的负责人之一,公务之外,主要的时间是在家里潜心做画。以他的功力,以他的厚重的生活积累,以他的平实无华不事张扬的艺术态度和人生态度,他的来日还会更加辉煌一些的,这是我的看法。临告别时,他说,这几年随着渐入老境,他越来越在一种怀旧的心态,不久前清明节期间,他专门回了一趟绥德,为父亲的坟上立了一个碑,了却了多年的一件心事。眼前唯有莽莽苍苍的陕北大山,一座挨一座,一山放过一山拦。说这话时,这位艺术家面色沉郁,语气凝重。他的话也将我带到那远处的大山中去,而当回过头来,看到眼前的画家时,我为这篇文章也找到了标题:《大山之子》。
2003.6.10西安
(高建群——陕西省文联副主席,陕西省作协副主席,代表作有《最后一个胸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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